余向在山居，南邻一姓金氏，隐于掾[2]，爱畜美鸡。一姓蒋氏，隐于商[3]，从燕地归，得一巨鸡。燕地种原巨，而此巨特甚，足高尺许，粗毛厉嘴，行迟迟有野鹳状，婆娑可人[4]。群鸡见之，辄避去。独掾隐家一鸡，纵步饮啄如常。玉羽金冠，娟然又更可人[5]。然其体状，较之巨鸡，止可五之一[6]。巨鸡遇之，侮其小，随意加啄[7]，美鸡体状虽小，气不肯下，便跃然起斗。巨鸡张翅雄视，时欲即下，美鸡惟凝意抵防[8]，不敢轻发。于是各张武勇，且前且后，两两相持，每费余刻[9]。巨鸡或逞雄一下，美鸡自分不能当，即乘来势，从匿巨鸡跨下，避其冲甚巧。巨鸡一时不知美鸡置身何所，美鸡从巨鸡尾后腾起，乘其不意，亦得一加于巨鸡。巨鸡才一受毒，便怒张扑来。美鸡巧不及避，乃大受荼毒[10]。余自初观斗至止，大抵见美鸡或得一捷，则大生欢喜，且睁睁盼美鸡或再捷而卒不可得。而亦终不想及为之所[11]，美鸡将不堪。余正在烦恼间，有童子从东来，停足凝眸。既而抱不平，乃手搏巨鸡，容美鸡恣意数啄，复大挥巨鸡几掌。巨鸡失势遁去，美鸡乘势蹑其后，直抵其家。须臾，巨鸡复还追美鸡至斗所。童子仍前如是。如是再四。适两书生见童子谆谆用意为此[12]，乃笑曰：“我未见人而乃与畜类相搏以为事也。”童子曰：“较之读书带乌纱帽，与豪家横族共搏小民，不犹愈耶？”两书生愧出。
注释：
[1]山居：栋宇居山曰山居（谢灵运《山居赋序》）。文中实指居于故乡公安县。袁宏道有诗，题名即为“余山居六年矣，丙午秋复北上”。
[2]掾（yuàn院）：属官，下属官吏。
[3]商：经商。
[4]婆娑：徘徊的样子。可人：使人满意。
[5]娟然：姿态美好的样子。
[6]止：仅仅。
[7]啅（zhúo琢）：同啄。
[8]凝意：心意专注。
[9]余刻：一刻有余。古人以漏壶计时，一昼夜分为一百刻。
